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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頎長挺拔的身形站起來,卻隱有一種排山倒海之勢。令廳中的所有人感到股子難耐的滋味,壓迫得人胸口悶,喘不過氣來一般。

他面上的神色如常,含著習慣性的笑朝眾人微微頷首,接著便徑自旋身邁過了門檻。

那人前腳剛一走,秦夫人便撫了撫心口,一副驚魂未定的神情,壓低了聲音幽幽道,“每回看著他就瘆的慌,也不知是為什麽。”

沛國公側過眼望了她一眼,神色有些不滿,卻也沒有說什麽。

踏出嵩華廳,桂嶸上前幾步,將將替他系上了流雲繡月披風,姚尉便有些按捺不住,腳下的步子一動便朝嚴燁走過來,低低地喚了聲,“督主……”接下來的話卻被他擡手制止了。

修長白皙的食指豎在那張涼薄起菱的唇前,嚴燁的眼風流轉間自成一股悠然風流的況味,徐徐道,“跟我過來。”接著便旋過身朝瑞王府的後院兒走過去,避水的油靴踏過瑩白皚皚的雪地,留下兩行深深淺淺的鞋印。

前廳裏全是些朝廷裏的大臣,從來都是他抓著他們的辮子,若一個不慎教他們拿去了他的把柄,好日子就算到頭了。

落下的雪又漸漸大起來。北方十月的天氣,貫是一派千裏冰封萬裏雪飄。桂嶸跟在後頭撐起了油傘,有些艱難地舉起來撐在嚴燁頭頂。

桂嶸還是個不足十四的少年,個頭兒什麽的壓根兒還沒長全,往嚴燁跟前一立,將將胳肢窩的位置,踮著腳為他撐傘的模樣很有些滑稽可笑。嚴燁側過頭瞥了他一眼,輪廓精致的側臉有一種流風回雪的姿態。

“累?”他慢悠悠問道。

“……”桂嶸只幹巴巴地笑,悻悻應了個不累。

嚴燁揚起唇角繼續往前走,地上的白雪泛著光,他玄色刺金的曳撒帶擺出一道道漂亮的弧度。三人繞過屏門,走過游風長廊,最終在瑞王府花園兒裏的望月亭裏站定。

桂嶸將油傘收起來,小跑著到石凳前,拿袖子仔仔細細地擦了擦,臉上帶著笑容朝嚴燁恭敬道,“師父坐。”

嚴燁淡淡唔了一聲,一撩披風坐了上去,微微垂著頭,透出一截兒白玉般漂亮的脖頸,在雪光下格外旖旎。他望著遠方連綿的山脈,神情格外專註深遠,深邃璀璨的瞳孔裏照入山光雪色,倒映出些許風景,薄唇微啟,淡淡道,“出了何事?”

姚尉張了張唇正要開口,眼睛又朝四下望了望,確定四下無人後方才道,“督主,太醫院裏有一個姓孫的,似乎是發現皇上的病癥是被下了毒。”

此言方落,嚴燁還沒開口,倒是桂嶸先穩不住了,他臉色倏地大變,沈聲道,“是哪個不要命的這樣多事?”

嚴燁的神色裏透出了些許不悅,一個眼神掃過去,立時讓桂嶸嚇得噤了聲,連連道了幾句徒弟莽撞了。他收回眼,不經意地瞥過望月亭下澄澈的湖面,似乎是發現了什麽新奇玩意兒一般,眼神之中折射出絲絲興味來,勾起唇角緩緩道,“孫太醫?是那個年輕人?”

“正是。”姚尉回他。

嚴燁哦了一聲,臉上的笑容淡淡的,“瞧瞧你們一個二個嚇得這樣子,就算是查出皇上中了毒又怎麽?無憑無據,誰也懷疑不到咱們頭上來。”

“可是師父……”桂嶸不安,“伺候皇上起居飲食的,貫是司禮監。”

“又如何?”嚴燁神色間透出幾絲譏誚,“若是真懷疑到了咱們內監頭上,便扔幾個替死鬼出去頂了這口鍋子。現在天下不太平,太醫院那群人最關心的到底還是皇上的龍躬,他們費盡心力地要治好皇上,那就讓他們治。”

“……”桂嶸同姚尉相視一眼,只沈聲應了句是。

嚴燁的眼神仍舊沒有從湖面離開,眉眼間的興味愈發地濃起來,又道,“你們先退吧,我在這兒透透風。”

大冬天兒的,有什麽可透風的?兩人心頭有些無語,然而嚴燁發了話,任誰也不敢質疑,只得沈沈應了便將油傘留下,覆又冒雪離去了。

他腳下的步子微動,徐徐地朝著游廊的一方走,眼神卻仍舊專註地瞧著湖面。瑞王府後花園兒的這汪湖名叫靜明湖,水面還沒有結冰,澄澈得能清清楚楚地映出岸上的所有東西,包括……人。

嚴燁的這副身子骨習過武,走起路來聲音小得很,如不細聽根本沒法兒察覺。

顯然,藏在游廊大柱後頭的小東西還沒有發現他已經走過來了,仍舊是一副大驚失色的模樣,埋著頭渾身都有些發抖,壓根兒沒註意自己已經在他眼前暴露無遺。

這……這太可怕了……

陸妍笙渾身抖成了糠,在郡主房裏用過午膳,幾個姑娘便心血來潮要行酒令,自己不勝酒力多喝了幾杯便吃不住了,覆又獨自出來透了透氣。誰曾想,竟能聽見這樣石破天驚的消息!

原、原來……皇上不是病重,是被人下毒!而且聽方才嚴燁的口吻,下毒的人十有八|九就是東廠……他怎能如此膽大包天,連皇帝都敢加害!他究竟想幹什麽……

愈是往深了想,她的小臉兒就愈是慘白,漸漸地便再無人色。

“都聽見了?”

一道微涼卻熟悉的嗓音驀地在頭頂響起,陸妍笙擡起手捂住嘴,猛然擡起頭,撞進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裏。

☆、死生一線

? 陸妍笙的個頭在大梁的女子裏已經算是高挑的了,然而此時此刻,嚴燁頎長挺拔的身影幾乎要遮擋去她面前所有的日光。

她被完全籠罩在了他的陰影中,那雙若淵的眼睛裏劃過一線流光,映出一張俏麗卻慌亂不已的小臉。

嚴燁含笑俯視她,不著痕跡地打量著。

小姑娘十五六歲的年紀,有著江南女子纖細柔軟的身形和北方姑娘修長高挑的身量。這會兒雪光清亮,襯得她白皙如玉的肌膚更加精致,難以掩飾的不安在她柔美的臉蛋兒上跳躍。她有一雙極其嬌麗的眼睛,眸光晶亮晶亮,眼梢的位置微微上揚,無論從哪個角度,總能讓人從那雙眼睛裏讀出幾分風情來。

是個妙人兒。

還這樣年輕呢,他有些嘆惋地想著。

被他定定地註視著,陸妍笙只覺心跳都要漏掉幾拍。從許久之前她便發覺了,嚴燁的眼睛有一種無形的魔力,當你被他定定地凝視著,便會生出一種那流麗的雙眼裏從此只會有你的幻覺,一旦淪陷進去便再也難以抽身。

盡管天下人都知道他是怎樣一個冷心冷肺的閻羅。

仿佛是魔怔,此時此刻,陸妍笙竟然有些失神,因為他類似於深情的目光。

然而下一刻,那個仿佛在深情凝視著她的漂亮男人動了動,修長白凈的右手緩緩地擡起來,在她怔忡的眼神中撫上了她暴露在空氣中的細嫩脖頸。細膩地感受著那嬌嫩的肌理在他微涼的指尖下顫栗,仿佛是在摩挲世間最珍貴的寶物。

盡管這樣親密的觸碰於她而言不是頭一回,陸妍笙仍是渾身毫毛都豎起來。嚴燁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,無論是對待任何事物,他總是那樣慢條斯理。他是一個矛盾體,集結了世間幾乎所有的矛盾,譬如他沒有一副菩薩心腸,卻戴佛珠掛佛囊,信佛。

他朝她走近了幾步,高大挺拔的身軀幾乎是貼在她曼妙的曲線上,含著淺笑俯下了身,微抿的薄唇湊近那朱潤的小耳垂,聲音溫涼,“你還有什麽要說的麽?”

就是這樣一句平常到極點的問句,霎時間點燃了妍笙心中所有的回憶——她和他相處了整整八年,對他的許多習慣早已了然於心,譬如說這句話。

這是嚴燁在了結人命前慣問的,帶著幾分悲憫的意味和無邊無際的惋惜。她心頭勾起了一個冷笑,知道他在下一個瞬間便會動手扭斷自己的頸項。然而她的神情由怔忡與震驚轉變為了平靜,緩緩地吐出了一句話。

“臣女是沛國公的女兒,陸妍笙。”

真真切切地感受他指尖的微滯,妍笙嘴角勾起一個淡淡的笑容,再度回望他時,眼中的神色也成了死水般沈寂,仿佛再也不會興起一絲波瀾。

顯然,這番話砸進了嚴燁的心坎兒。他柔潤的眼急速地掠過一絲森冷,半瞇著眸子端詳著指尖下的小丫頭。

他當然知道她的身份是世家女,今日瑞王邀來的全是大梁有頭有臉的顯貴望族。不過這些都無所謂,她聽到了不該聽的話,下場就只能是永遠閉嘴。扭斷她的脖子再扔進冰涼刺骨的靜明湖,要不了幾個時辰便會泡漲浮起來,到時候便只能認她是失足落水。

他就是這樣的人,可以毫無愧疚地一面憐憫即將喪命之人,一面做令人毛骨悚然的事。

只是……嚴燁的雙眸動了動。

他想起幾個時辰以前匆匆一瞥的背影,這個世家女的娘家是沛國府,那他方才思量出的所有事就都不能實行。如今大梁的朝廷生了內亂,文臣武黨之爭愈演愈烈,提督東廠既然站到了沛國公一方,今後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,自然沒有殺害陸家女兒的道理。

但若不殺她,他難安——嚴燁眼中透出一股殺意。

妍笙始終定定地望著他,沒有漏過他表情的每一個變化,無論再細微。她知道他的殺心還未消下去,細密的恐懼一絲一絲地爬上了心頭,然而她的神情是那樣淡然從容,微微笑著緩聲道,“督主,沛國府同東廠今後要齊心的事兒還多,一損俱損一榮俱榮。您放心,方才我什麽都沒聽見,就算聽見了,我也什麽都不記得了。”

他微微訝然,自己同陸元慶走近也只是近來才有的事,就連朝中的權臣們估計都還沒覺出個所以然,倒是這個年紀輕輕的小丫頭,竟然能一語點破?他可不以為沛國公會將這樣的大事告訴給一個黃毛丫頭。

他望進她的眼睛,這個生死一線的丫頭正坦然地望著他,臉上已經沒有了絲毫怯意。

嚴燁心頭思量著,右手卻徐徐離開了她的脖頸。

微涼的指尖甫一從脖頸上拿開,妍笙幾乎是下意識地朝後退了一步,與他拉開了一小段兒距離。在她的內心深處,對他有一種濃烈的恨意與若有若無的懼怕,甚至連身體也是抗拒著他的。

他將陸妍笙的這個小動作收入了眼底,面上的神色恢覆了一貫的溫雅和善,朝她勾起唇笑了笑,“臨安城中盛傳,說陸府的大姑娘生得一副花容月貌,我過去是不信,今兒倒是不得不信。”

她心頭冷哼,面上卻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,“督主這樣誇讚著實令臣女受寵若驚。”心頭卻補了一句,說起花容月貌,天底下誰比得上您老人家不是?

嚴燁自然不曉得她心裏的想法,否則不定會直接拎著她往湖裏扔。他臉上淡淡的,就連笑容也是,高挑頎長的身段兒微微俯下一個極輕微的弧度,說,“陸大姑娘怎麽不跟嬌客們呆在屋裏,天寒地凍的若是凍壞了身子可不好。”說著想了想,估摸著她大概沒聽明白自己的這番話,又頗善心地補充了一句,“明兒個應選秀女的明旨就該下來了,國公大人應該同您提過吧。”

不提這茬兒還好,一提簡直點著了陸妍笙的每一處傷痛!

哼,這個一肚子壞水兒的廠臣,上輩子害得沛國府家破人亡害得她服毒自盡,這輩子還想來補刀麽?呸,做他的青天白日夢吧!甭管施派她入宮是不是父親和他定下的,她這輩子絕對不會再重蹈覆轍,誰愛對付誰對付去,她不伺候!

心裏氣得要翻天,表情卻仍舊很淡定。陸妍笙做出個大惑不解的表情,堆起個幹笑來,打著哈哈回他,“督主這話是什麽意思?不是多年不曾大選了麽?今年又要征選世家女了?”

嚴燁擰眉,難道陸大人沒有對陸府的這個嬌嬌說過?既然沛國公還沒開腔,這話自然不能從他嘴裏說。嚴燁一言一行謹慎到極致,聞聽此言只是一笑,“既這樣,姑娘回府自去問國公大人。”

他這一笑雲朗天清,沈靜深邃的眼仿佛也彎起一抹耐人尋味的弧,起菱的唇角勾揚得更厲害,令人生出能攝魂的錯覺。

然而陸妍笙這回學精了,她沒有被他的美色所惑,神情淡漠疏離,“督主的話臣女記下了,郡主還在憑欄香榭裏等臣女,臣女先去了,督主自便。”說著她便轉過身子準備離去。

“陸大姑娘,東廠內閣裏有關國公老爺的券書,有整整三卷。”

忽地,他在她背後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麽一句,聲音略低而冗長。

妍笙的身形驟然一頓,她心頭沈下去,臉色也難看。回過眼去看嚴燁,卻見他正負著手望遠處,隔著蒙蒙的落雪,連綿的山脈只有些微輪廓,山頭上早已積雪累累。就連徹骨冷寒的霜雪,映入他那雙眼睛,似乎也能變得柔曼起來。

分明是這樣露骨的威脅,卻偏生讓他說出了談天說地的愜意,隨性而挑達,讓她覺得很可笑。

她有他要命的把柄,他便提醒她,他有沛國公的把柄,讓她不得不去顧及陸府上上下下幾百條人命。嚴燁啊嚴燁,天下間還能有什麽人比你更無恥?

“督主放心,臣女省得怎麽做。”說罷,妍笙轉身提著褙子裙大步離去,一眼也沒再回頭看過。

嚴燁這廂沒什麽動靜了,只淡淡地望著她的背影,神色意味深遠。

這個陸妍笙再過幾日便要入宮了,既然不能取她的命,那就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牢實。進了紫禁城便是他的天地,上至帝後宮妃,下至宮娥內監,沒有一個人的言行舉止能逃得過他的眼睛。這個丫頭年紀不大,鬼心思貌似卻不少,不過也不礙事,將來進了他的手掌心兒,她就翻不出這座五指山。

回到憑欄香榭已經接近酉時,正是日沈時分。天上落著雪,就連平日裏搖搖欲墜的那輪朝旽也沒了,只有漫天的雪花兒飄著飄著。

李清婉聽見房門外的腳步聲,拿眼去望,將巧瞧見妍笙心神不寧地進來,不禁咦了一聲,“妍笙你去哪兒了?我們正說要去尋你呢。”

陸妍笙心頭立時浮起一絲僥幸,暗道幸虧自己走得快,否則教這三個姐兒撞見自己這個黃花閨女同那廠公呆在一處,指不定傳出什麽難聽話來。便笑了笑,說,“方才見雪光好,停久了些。”

劉香玲起身來牽她,常春藤雪羅長褙子上系著宮絳,綴著一串兒叮當作響的金鈴鐺,走起路來叮叮當當的很是好聽。她朝妍笙笑道,“以前,我只以為婉姐姐是文縐縐,沒成想陸姐姐也是個酸姑娘。”說著便捂著嘴笑著跑開。

妍笙羞惱,追著她道,“好個小丫頭,別跑!”

兩人嬉笑打鬧了好一會兒,看得李清婉和景倫公主在一旁笑得彎了腰,這時門外走進來一個著襖裙的嬤嬤,朝幾個姑娘恭敬地道,“公主,郡主,表小姐,陸小姐,傳晚膳了。”?

☆、長門菱歌

? 妍笙心裏揣著事,始終在糾結方才在王府花園兒裏聽見的那番話。

皇帝的病來得不清不楚又突然,她也曾懷疑過其中有蹊蹺,卻沒有想到是東廠下的手。細細想來又覺得自己終究不夠火候,嚴燁是司禮監的掌印,又提督東廠,穩坐著內監裏的頭把交椅,平日裏要接近皇帝是再容易不過的事。她怎麽就沒想到呢?

可是他怎麽能這樣大膽?皇上是一國之君是天子啊,是整個大梁的命脈所在,他雖位高權重到底也還是個內監,毒害皇帝這種事竟然也敢做,不要命了麽!

她眉心擰起來,思來想去仍舊沒個結果。

這輩子分明不想再同他有什麽交集,卻鬧出了後花園兒的那一出。過會兒晚膳的時候一定還會同嚴燁見面的,真是想起來就鬧心!陸妍笙愈想愈覺得煩躁,這時又聽見領著她們的嬤嬤說,“膳廳至。”

她穩穩心神,歸置歸置自己亂成麻團的情緒,臉上掛起一個微笑,和另幾個姐兒一起走進去,一派的正大仙容端莊得體。

出乎她意料的,嚴燁卻已經不在了。

她埋著碎步施施走到秦夫人身旁坐下,晶亮的眸子重新掃視了一眼大廳,果真是再尋不見那個出挑的身影。心頭不禁疑惑,側過眼望向自家母親,想詢問詢問。心頭斟酌了一番詞句,壓低了聲音湊過去,“母親,女兒聽說那個東廠仙玉樣的督主也來了的,是哪一個,您指給女兒看看唄。”

秦氏睨她一眼,啐她道,“小丫頭片子,腦子裏凈想些什麽?”話雖然這麽說著,她卻是了解自家閨女的。笙姐兒打小便和別家孩子不同,性子活潑得很,在陸府裏是半點兒千金的模樣也沒有,此時問出這麽一番話,她也不覺得奇怪,便低聲答,“你說嚴燁?他方才走了,說是宮裏出了些事要他緊著回去。”

陸妍笙扯了扯嘴角。又不露痕跡地望了一眼她父親,果然,沛國公的臉色不大好看。想來也是,分明計劃得好好兒的,讓閨女打扮得周周正正地給廠公瞧,卻連一個照面兒也沒撈著,換做誰都不舒心。

其實同嚴燁打過交道的都知道,這個廠公不喜歡熱鬧場合,今次能受邀前來已經是給足了瑞親王面子,用過午膳便離去,也是說得過的。是以眾權貴並沒有往多了想,少頃,從裏間便湧出來數個嬌俏美姬,絲竹管弦之聲與隨之奏起,便紛紛將目光投到了舞姬們漂亮的臉蛋兒上去。

陸妍笙對舞姬沒興趣,只垂著眸子一聲不響地用膳。

鶯歌燕舞美酒佳肴,瑞王府小世子的百天宴同平常的宴飲並沒什麽不同,你來我往地說幾句,吃吃喝喝。沛國公同諍國公坐在相鄰的位置上,雖是親兄弟,一頓飯下來也只說過兩句話喝過一杯酒,秦夫人和林夫人更是不必說了。

眾人都曉得陸府長房二房不和,見此情形也沒有多說,不過一笑爾。

妍笙這廂正埋著頭專心吃螃蟹,忽地聽見一個男子聲音在耳旁響起,朝她道,“笙姐兒出落得愈發水靈了,真是畫中人物,來,堂兄敬你一杯。”

她擡眼望過去,卻見是二伯父家的次子,諍國府的洵二爺,她那位不學無術堪稱臨安第一紈絝的二堂兄,陸彥洵。諍國公名為陸元豐,膝下有三個兒子,林夫人嫡出的陸彥平和陸彥洵,填房柳氏生的次子陸彥時。在這三位爺裏,妍笙的二堂兄是最沒出息的一個,時常頂著諍國府二公子的名頭在外打架鬥毆拈花惹草。

前兒還聽母親說,這個二堂兄又霸占了一個繡坊老板的小娘子,氣得人家一怒之下告了官,把諍國府的臉丟了個幹幹凈凈。

母親說這番話的表情有幾分幸災樂禍,“哼,上梁不正下梁歪,那個姓林的能教出什麽好兒子來?” 妍笙聽聞此言時只是笑了笑,母親一直看不慣二伯母,她是知道的,秦林兩家素來有恩怨她也是知道的,雖說其中的具體緣由她不明白。

此時的陸妍笙很是愕然,顯然不明白這個二堂兄怎麽會突然和自己說話還給她敬酒,狐疑歸狐疑,她面上卻笑起來,將面前的酒杯舉起,朝那一身華服玉帶的貴公子說,“二堂兄,請。”說著便以袖掩面微微抿了一口杯中的熱酒。

溫熱的酒水入了肚,蒸得她雙頰泛起紅暈,看上去別有一番風情。

陸彥洵仰頭喝光了杯中的酒水,一雙細長的丹鳳眼還在妍笙的芙蓉面上流戀。前些日子他路過父親書房時將好聽見了這個消息,萬歲爺不好,要征選世家女入宮沖喜,妍笙是跑不了的了。

說起來,他的這個堂妹果真是漂亮不可方物,可惜了,過幾日就要入紫禁城,那個病怏怏的老皇帝是無福消受了。年紀輕輕的卻要守活寡,真是可憐喲。

不由又暗自嗟嘆了一聲。

他給妍笙敬酒,其實有自己的小算盤。將來這個堂妹入了宮,憑著陸家在朝堂上的地位,嬪位妃位是絕對有的,若是運氣好,位分還能更高,和她打好交道套上交情,將來絕對有用得著的地方。

陸妍笙對陸彥洵的腌臜心思一無所知,否則定要為這個二堂兄嘆一口惋惜氣,因為他的如意算盤恐怕要落空了。她這輩子已經打定了主意,絕對不會進紫禁城。

不過用什麽法子好呢?她抿抿唇,心頭思量起來。

******

晚宴散時已經將近戌時,雪難得地停了下來,枯丫丫的枝頭掛著一鐮半弦月,月光幽幽地鋪灑下來,勻開了一地的清輝。積雪在月色下泛著清冷的白光,幽寂而森冷。

大冬的天兒,沛國府的數十個轎夫凍得不行,在瑞王府外頭哈氣搓手。隱隱聽見府門裏頭傳出一陣談話聲,聽出是自家老爺夫人的,不由喜上眉梢,伸長了脖子往裏頭打望。

陸元慶同瑞親王打過招呼話了別,兩人笑顏拱手的模樣還真有幾分好友的調調。妍笙在心裏哼哼了一聲,玢兒便替她打起了轎簾,接著她便彎腰進了轎子。

回到沛國府已經是戌正時分,府上各處都已掌上了燈,黃瑩瑩的燭光映著白皚皚的雪地,竟有幾分奇異的美態。

顧嬤嬤扶著秦夫人的手臂,不住道仔細腳下,玢兒扶著妍笙走在最後頭,秦氏掩口打了個哈欠,回過頭朝彥習和妍笙道,“時候不早了,你們都回去歇了吧。”這番話不是客套,折騰了一整天,對著一群朝中權臣貴家主母,措辭言談是半刻不能馬虎,她早已乏得很了。說著又望向玢兒,臉沈下去,囑咐著說,“將大姑娘扶好了,雪地裏滑,可不能將姑娘摔了。”

上回的事兒早已弄得玢兒心有餘悸,對夫人的懼怕刻進了骨子,聞言忙不疊點頭,連連應,“夫人放心,奴婢省得的。”又將妍笙的胳膊握得更緊。

秦氏微微頷首,美眸覆又望向陸元慶,神色柔婉了許多,溫聲說,“老爺,妾身伺候您歇下吧。”說著便要上前去攙他的胳膊。

陸元慶的臉色卻有些遲疑,不露痕跡地避開她的雙手,沈吟了半會兒便道,“你回屋歇了吧,我去看看妍歌她娘。”說罷便旋身要往後院兒的翠梨園走。

秦夫人的臉色倏地變得難看起來,卻又不好反駁什麽。老爺怎麽這樣喜歡那姓江的蹄子?論美貌論家世,她都比那蹄子好了千萬倍。而且還給他生下了彥習和笙姐兒,那姓江的算什麽東西?不由越想越氣,漸漸地連眼眶都紅起來。

妍笙上前幾步撫上她的手,勸慰道,“母親別想了,夜深了,回去歇了吧。”說著又看向顧嬤嬤,“顧嬤嬤,扶母親回房歇著吧。”

顧嬤嬤哎了一聲,扶著秦氏徐徐朝後院兒過去了。

彥習在她耳旁嘆了一聲氣,嗟道,“母親也是個可憐人,雖是主母卻留不住父親的心,只望父親莫太過分,將來若傳出‘寵妾滅妻’的風聲來,可就不好了。”

寵妾滅妻?她心頭嗤了一聲。可能麽?父親又不是傻子,母親好歹是秦家嫡女,那樣硬的後臺擺在那兒,若是事情真鬧大了,秦家怎麽會坐視不理?她倒是可憐江氏,一個女人有野心並沒什麽,可憐的是江氏有野心,卻沒有能駕馭自己野心的手段。

和妍歌一樣,都是小心思一大堆真功夫半點沒的人,能成什麽氣候?上一世,她那個妹妹是多麽嫉妒憎惡著她,最後的下場又是什麽呢?嫡就是嫡,庶就是庶,正室就是正室,妾就是妾,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。

扶過玢兒的手便提步朝松風園走去,妍笙的眸子驀地滑過一絲精光——

對了!上一世也是這個時候,妍歌趁著夜黑風高在她閨房前的臺階上灑了油,想讓自己腳滑摔倒,那時是玢兒走在前頭替她滑了那一跤,若是今生……摔倒的人是她,是不是就能以抱病為由逃過應選?

她心頭一沈,暗暗打定了主意,晶亮的眼中泛起絲絲異樣的光。主仆二人一前一後地繞過松風園的垂花門,廂房便近在眼前了。妍笙低下頭仔細回憶著上一世玢兒滑跤的地方,不著痕跡地走到了玢兒的左側,將她往右側擠了擠。

玢兒見她換了個位置,不禁好笑,兩人平日裏明著是主仆,私底下卻更像姐妹,便調了個手提燈籠,半瞇著眼睛覷她,“小姐,路寬敞著呢,您擠奴婢幹什麽?”

陸妍笙側過臉,嘴角有一絲莫名的笑容,晶亮亮的眼睛躍動著絲絲光芒,卻沒有回答。又朝前走了幾步……約莫就是這個位置了,她心頭登時緊張起來,竟巴望著妍歌灑下的油越多越好,讓自己摔得越狠越好!

她的繡履落上了青石臺階,忽地腳下一滑便狠狠摔了下去,膝蓋骨也狠狠地硌在石階上,發出了一陣沈悶悶的聲響,直疼得她倒吸幾口涼氣,眼淚都冒了出來,心中則是萬分地佩服起自己來……

玢兒早被眼前一幕嚇懵了,手上的燈籠也落到了地上,心道完了完了,這回怕是真要被夫人扒皮了呢……小姐啊小姐,走個路都不能消停,您這摔的哪兒是跟頭,分明是奴婢的小命啊!?

☆、踏雪窺畫

? 果然如嚴燁所言,應選世家女入宮的詔書在第二日下來了。與此同時,沛國府的陸大姑娘滑了跤子傷了腿,這個消息也在這一日傳進了死氣沈沈的紫禁城。天將將撒開些陰霾,纏綿了多日的雪總算消停了會子,遠處隱透出了一絲霞光。

姚尉挨在宮墻邊兒等人,掖著手,呵氣頓足,白凈的臉上有一種焦灼。遠遠的,從景仁宮的抱廈裏頭轉出來兩個一高一矮的人影兒,左邊兒的那個身條兒挺括筆直,走起路來似乎帶風,跟太陽底下那麽一照,渾身能發光似的。

桂嶸跟在嚴燁身旁,拿眼覷一番他的臉色,斟詞酌句沈吟道,“師父,那陸家姑娘傷了腿,咱們還讓她入宮麽?”

這番話問出口之後桂嶸就有些後悔了,照理說,入宮選秀的世家女,除了品貌端莊身無殘疾外,身上也是不能有任何傷疤的。若是傷疤顯眼點兒,連神武門那關都過不了,傷在隱蔽位置的呢?其實沒什麽差,進了尚宮局,再金貴的小姐也要被嬤嬤們扒個精光,瞧見了身上帶疤,還是會把人拎出去。

陸家那邊兒傳出的消息是傷得不輕,既然不輕,那留疤自不必說了。桂嶸有些懊惱,自己跟在督主身邊兒也兩年了,這種傻不拉幾的問題一拋出去,丟面子事小,惹了師父不舒心事大。這麽想著,桂嶸臉上悻悻的。

嚴燁的表情倒是沒什麽變化,深寂的眼淡淡地望著遠處透過雲縫的霞光,露出幾分適意讚嘆的神色,“落了這麽久的雪,總算見到太陽了。”

他擁有比女人更精致的臉皮,膚色卻並不大好,有幾分病態的蒼白。其實人和人心都是一樣的,在黑暗陰冷的地方呆久了,便會不自覺地渴望起陽光,盡管那些光亮透不進心窩,能在皮囊上流轉幾分也是好的。

桂嶸聞言只是笑,順著他的話說,“是啊,往些日子又是雪又是雨,唯獨見不著太陽。今兒倒是難得,雪停了,太陽倒出來了。”

兩人無言地行了會子,桂嶸見他不回答自己的話,只道是師父不願意理會這種傻問題,便也不再細想。遠遠望見姚尉正立在宮墻邊兒上等著,心頭不由一沈。

姚千戶上前幾步,朝嚴燁揖手,恭敬地換了一聲督主。

嚴燁只淡淡嗯了一聲,“交代你的事辦妥了麽?”

“妥了。”姚尉埋著頭甚是恭敬地回答,“昨兒個夜裏便解決了,再想尋見那姓孫的太醫,恐怕得去城郊的亂葬崗好好找一番。”

聽了這番話,他臉上流露出一種淡淡的悲憫情懷,嗟道,“真是可惜了。”說著又想起了什麽,緩聲道,“不過得記住一句話,斬草不除根,春風吹又生。”

桂嶸和姚尉相視一眼,姚尉低低應了個是,又說,“孫建安成婚不久,還未有子嗣。”

聽了這個回答,嚴燁哦了一聲,修長漂亮的左手上纏著一長串念珠,有一百零八顆,全是上好的烏沈木珠子,他隨意地撥弄著一粒粒圓潤的佛珠,眼睛又睨向桂嶸,沈沈道,“方才你問我陸家姑娘還進不進宮?莫說是傷了腿,就算是毀了容,她也得乖乖入這紫禁城。”

他的身量頎長挺拔,看人的時候往往都是俯視,眼簾微微下闔,濃密的眼睫也微微垂著,帶有一種天生的倨傲。

此時那張起菱的唇微微彎翹,他眼波明滅,倒有一種奇異的亮光。早不滑跤晚不滑跤,偏生昨晚傷了腿,這樣的用意難道不夠明顯麽。陸府那個嬌嬌想法設法地搗騰,一門心思地不想入宮,他如何能襯她的意?那丫頭是整個大梁唯一一個有他把柄的人,就是在他心口上懸掛的一柄尖刀,不能除去就只能牢牢錮在掌心。

心頭這麽一番思量,他又擡眼看天色,太陽遙遙地升了起來,孤零零地掛在山頭上,已經是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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